English

“为了蔡先生的嘱托”

1998-11-2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陈平原 我有话说

在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第十五章,梁启超纵论“年谱之效用,时极宏大”,并略加分梳:“学者之谱,可以观一时代思想,事功家之谱,可以观一代事变,其重要相等。”可梁启超没有说,假如某一伟人身兼学问与事功,其年谱是否更有价值。依我的想法,答案应该是肯定。现摆着一套三卷四册的《蔡元培年谱长编》(高平叔编著,人民教育出版社,1996),便可以从“思想”与“事变”两个不同层面阅读。

并非所有的伟人都适合作“年谱长编”,最好是谱主学问大,事功伟,思想复杂,牵涉面广,方能于其中显出时代之面影。这样的“长编”,才值得作者认真经营,也才可能引起研究者的普遍关注。此前,丁文江、赵丰田编著的《梁启超年谱长编》(上海人民出版社,1983)和胡颂平编著的《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》(台北联经出版公司,1984),对于研究现代中国思想、学术乃至政治史的人来说,都是案头必备之书。依我的浅见,高先生的《蔡元培年谱长编》,大概可以加入这一专家“必备书”的行列。

其实,近年出版的年谱并不少,也有相当见功力的。我之所以对上述三书情有独钟,除了谱主本身的魅力,还有一点,便是看重作者与谱主之间的微妙关系。与远隔千山万水的“闭门造车”不同,这三书的作者,都在某种程度上与谱主“时近地切,见闻最真”。在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中,梁启超对四类年谱的价值作了详细的分理,对“作谱人直接奉手于谱主闻见最亲切者”、“出于其最得意门生之手,能深知其学也”期许甚高。闻见亲切,除了资料掌握的方便外,更有可能对谱主学术与精神的理解较为深入,可以超越世俗的毁誉。这些都显而易见,不必多费口舌。我想补充的一点是,做一部好的“年谱长编”,需要眼界开阔,搜罗广泛,考订精审,而且持之以恒。这种工作,大学者不愿为,嫌其琐碎;小学者又做不好,因缺乏胆识。真的愿意几十年如一日从事此项工作者,往往是对谱主的人格与学问有绝高的景仰,否则难成其大。

当年梁启超去世,友人丁文江负责编撰年谱,后又物色到助手赵丰田,从1929年开始征集资料,到1983年修订本问世,时间跨度是半个多世纪。赵丰田在修订本的《前言》中称:“《梁启超年谱长编》的编纂和修订,竟然和我一生的历史研究相始相终,诚非始料所及。”余英时为《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》作序,称“颂平先生是最有资格编写这部年谱的人”,理由是作者少年从谱主念书,又在谱主最后四年的生活史上占据了一个特殊地位:“他不但担任了谱主的主要文书工作、是谱主的私人顾问,而且实际上还照顾着谱主的日常主活。因此他有机会观察谱主最后几年的一切言行。”有这一难得的经历,再加上作者锲而不舍的努力,十五六年后方才完成此三百万言的“初稿”。

与丁、胡不同,高平叔既非蔡元培先生的挚友深交,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入室弟子,只是略有交往的晚辈。只因主动请缨,受谱主之托,开始整理蔡氏的著作与传记。而后一发不可收,竟放弃自己的专业(国际经济),成了中国最重要的“蔡元培研究专家”。高氏受托之时,乃翩翩少年,六十年后“年谱长编”完稿,则已是耄耋老者。如此信守承诺,不负所托,颇有古侠风范。读其书卷首题为《为了蔡先生的嘱托》的自序,很难不为之动容。

可是,正如梁启超所告诫的,门生故旧所撰年谱,有便利也有陷阱,那就是“亲故之口,虑多溢美”,故还需辅以史家的良知与胆识。最怕的是作者为了避讳,或为了配合一时一地意识形态的需要,而刻意“美化”谱主,删除其“不合时宜的思想”。对中国现代史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1927年国民党之发起“清党运动”,蔡元培起了重要作用。作为历史评价,你可以说三道四;而作为“年谱长编”,则不应该有丝毫回避。高书对此事基本上采取有闻必录,按而不断的态度,我以为是可取的。尽可能多地保存原始资料,以便日后之修史,而不是匆忙下结论,为谱主“争取更大光荣”,这样的“年谱长编”,方才有长久的价值。

如果说《梁启超年谱长编》的最大长处在于保存了大量梁氏与其师友的来往信礼,《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》的特色则是师法谱主《章实斋年谱》的创例,将谱主五十年中论学论政的文字“都择要摘录,分年编入”。《蔡元培年谱长编》出版在后,体例上理所当然地择善而从,吸取了上述二书的特长。至于此理想化的设计不曾落空,得益于作者长期从事蔡元培著作的搜集与整理,三次主编“全集”,熟悉蔡先生的“只言片语”。

此外,还有三点值得表彰。第一点作者在自序中已有交代:“我曾以半年多时间,将1902-1937年的十几种旧报……逐页逐条检索”。相对来说,刊物的查阅比较容易,正日渐受到学界的重视;报纸则浩如烟海,且大都没有适当的索引,必须一页一页地翻阅,难度要大得多。但如果想钩稽史料、考订史实,报纸其实比杂志更有用。第二点则是从同时代人的日记和回忆录里,搜寻谱主的言行。比如1917年里,便采纳了张元济、严修、鲁迅、周作人的日记和胡适、顾颉刚、梁漱溟和傅斯年等人的回忆文章。假如考辨精确(回忆录并非都可靠),这是个很好的扩大视野的思路。以高书而言,似乎还有进一步发掘的余地。第三点表面上有点琐碎,但很实用,那便是在目录页标出谱主当年大事,以便读者查检。这实际上是梁启超《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》所提倡的“纲目体”,此体据说为明人钱德洪《王文成公年谱》首创。虽说事件孰大孰小,取舍不易,但为读者计,还是值得尝试的。

回到文章的题目,“为了蔡先生的嘱托”,在我看来,并非只是纯粹私人性质的知恩图报。为先贤编撰资料翔实的“年谱长编”,乃每代学者应尽的义务。不只是对先人表敬意,更是对后人负责任。因此,我更欣赏蔡元培在刊印李慈铭《越缦堂日记》的“缘起”中所说的,“后死者之责,稍稍尽矣。”有趣的是,高氏的自序,也引蔡先生此语作结,可见学术薪火代代相传的本旨,并未被个人恩怨所遮蔽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